丁香家里是曾经出过一位老师的。那时候大学生很少，姑姑常年穿着白衬衫，胸口像别着一朵花一样地挂着一支钢笔，她素面朝天的样子正是我心中对教师最初的形象。她在职时，年轻的老师并不太多，所以我猜想她丁香般的样子应是很受喜爱的，所以每天嘴角都噙着笑，连熬夜批改试卷的神态也很快乐。但我也说了，她是“曾经”的老师，现早已不是了。她仍喜爱那种生活，但生活不应允她骨子里的诗意与浪漫。姑姑辞职时躲在屋子里哭了很久，没人去劝她。她翻着笔记本里收藏的稿纸流了很多眼泪。她自然不是情愿的。在我看来，她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她不过是将如今人人乐而称道的个性化教育提前了十几年。她在那时就鼓励一个文静的女孩儿将自己对《红楼梦》的研究整理成稿，悉心地引导她走进一个世间所没有的美丽的百花丛里去了。她对那个天赋异禀的女孩儿倾注了很多心血，曾诚惶诚恐地捧着稿子去求一些德高望重的学者提建议、做修改，就连开教育研讨会的间隙也拉着人家，恳请他们作一些随口的指点。为此她常常半夜爬起来披着衣服改作业，或是半梦半醒之间匆匆扯过床头的一张稿纸，写下些偶尔的灵感。女孩儿的成绩并不太好，又将所有的心都投到了深奥的书里去了，遭致了无数的非议。我却惟独记得她脚步很轻，每次都像一朵随着风吹过来的花儿一样出现在家门口，带着泪或带着笑地敲开姑姑家的门。她们两个就在院子里的一丛丁香旁坐着，指着书，窃窃私语。她们低头说话时眼睛都亮晶晶的，多像两朵带着晨露的丁香啊。姑姑不愿提这段往事，只是自言自语了几次“只差一点她就能去大学，去学她想学的东西了啊”之类的话，此后，她那带着哭腔的疼惜也就随着院子里的丁香一起，不知在哪个季节里——凋谢了。姑姑常塞几本薄薄的书，古朴得没有封面的那种，给我。这时，她总不忘叮嘱：“别误了正经读书”，可她看着那些书时温柔的、亮晶晶的眼睛，分明怀着无限的深情。我知道，在她心里，何曾有一本书是“不正经”的呢。但我却不知道，她是否还会经常想起那个女孩儿。那个飘着走路的女孩儿，并没有如那些成功的个性化教育中的案例一样，飘着走到她想去的地方。父母无法理解她桌上成捆的书能带来多少快乐，也始终不能相信用几篇文章就能换到大学通知书的话，将她藏在床板间的稿子都烧了。她是疯了或是自杀了，我无从得知，只依稀记得家长到我家没日没夜地闹了很久，直到校方承认姑姑的教学方法有重大失误，逼她辞职了，终才罢休。我再也没看到过那个女孩儿，门口的丁香一年比一年地败落，一年比一年地寂寞，那如梦呓般的窃窃私语终究还是从一场梦里醒了。丁香谢了，姑姑的钢笔也不见了，我想她是把它埋在了丁香下吧。姑姑常跟我说，读任何一本书都不能忘了“自己”。但我想，她的“自己”早已随着那些成灰的稿件一样飘散了。现在的她，做着与教书毫无关系的职业。她的眼睛时常很疲惫，虽然她再也不必在睡梦中惊醒，随手扯过一张纸来写些什么——她终于从一个教人拥有个性的人，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我并不认为她快乐。如今她屈身于这一般高的麦秆之中，垂着她丁香的花骨朵，只能兀自地忧愁。她恣意的美丽选错了土壤，能另辟蹊径走向未来的太少太少，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绕行，挤在一根独木桥上。试问这世间能有哪一份坚韧的个性能独自面对这冰冷的围墙而生生不息？姑姑借给我的书里，曾有那么一页小小的诗，被她轻轻地折起——“清晨时为你打上的那一个结，到了此刻，仍然，温柔地横亘在，因为生活而逐渐粗糙了的心中”——可是又有谁能为你解开，那因个性而在生命中留下的苦痛的绳结呢？难道那些丁香，她们还有梦吗？
